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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丐棺论定

入夜前,忽地一阵暴雷急雨,惊得前院水塘里的王八缩进龟壳里。雨滴沿着屋檐滴落到未掩的厅门前,溽湿了一大片地板。

雷酝坐在他花梨木制成的屉桌前批着公文。他今年六十二,比彭小丐还大着一岁,是准备退休的年纪,实际上,四年前他接掌义堂成为九袋长老已经让他大感意外,他虽是副堂主,但论年纪过不了几年便要封刀退隐,回家养老,丐帮并非没人,照往例是拔擢四十出头的顶尖弟子,怎会轮到他头上来?

怪的事还不只这一件,他执掌义堂,负责丐帮人事,彭南义去年升了莆田分舵主,照他出身,这算升得慢了,他终究不如他父亲,更远远不如他爷爷,只是……靠着彭老丐的余荫,彭小丐的经营,江西总舵终究还是彭南义的囊中物,要换了别人,只怕百姓还不肯呢。然而彭小丐去年办了六十大寿,就算学他父亲一样六十五封刀,掐着指头算也只剩四年,彭南义该去接掌抚州分舵,等着之后继任才是。真要担心的是彭家在江西的势力庞大,彭老丐糊涂前还能压得住那头“臭狼”,换了彭小丐,渐渐就压不住了,就不知道彭南义有没有法子治他……

想起了那人,他心下烦躁,把朱笔给批歪了。

可怎么彭南义就去了莆田……

裴屠快步从檐廊走来,雨很大,淋湿了他半片身子。他是义堂的保镖,看他模样,似乎有急事。

“堂主。”裴屠送上一张拜帖,雷酝看了一眼,甚是讶异,喊道:“快请他进来!”

裴屠快步走下,不一会,领着一名目测在五六十上下的壮汉走入。这人穿着一身麻衣,胸口却别着一小块淡红色布条,雷酝自然认得这人,心想:“还真是彭老丐的孙子,看模样哪想得到他才三十四岁……”见他这身穿着,心下自然有数。

那人进了大厅,抱个明字拳,拱手道:“彭南义参见雷堂主!”

雷酝忙起身道:“世侄不用多礼,彭伯父他……”

彭南义道:“显祖考三日前在梦中过世,走得安详,家父命我前来通知帮主与堂主。”说着递上一张淡红色的帖子。雷酝知道是讣文,顺手接过,问道:“见过帮主了?”

彭南义道:“才刚离开降龙殿。”

打抚州到莆田,再从莆田到绍兴,雷酝心想:“这路途可不近,传个讣文何需如此奔波?”于是道,“贤侄请坐。”

两人在半月桌前坐下,雷酝问道:“世侄还有别的事要问吗?”

彭南义道:“我就想问件事。承蒙提拔,彭某去年升任分舵主,比起爹爹跟祖父那是差得远了,可我以为……就算不是抚州也该是南昌,怎会是……莆田?”

果然是为了这件事,雷酝道:“这是帮主的安排,我只是听命行事。”

彭南义皱起眉头,问道:“真是帮主的安排?”

雷酝道:“彭世侄你别介意,抚州分舵主没犯什么过错,恰巧就是莆田那有缺……”

“我爹上任抚州分舵主时,原来的分舵主还当了他副手。”彭南义道,“就算我今天就替我爹当了江西总舵,谁不服?”

雷酝见他质疑,心下也自不快,道:“世侄,江西总舵或许姓彭,江西最大的门派就是彭家,可彭家也不是令尊当家。想服人,不能靠着祖上庇荫。”

彭南义摇头道:“堂主误会我的意思了。总舵这位置当不当,彭某不介意,我只是要堂主想想,帮主为什么这样安排?难道是四年前杨家一案让他在华山面前失了颜面,记恨了?”

雷酝道:“帮主不是小心眼的人。再说,他华山算什么?咱帮主还要看他老严的脸色做人?即便是点苍,也管不着丐帮的事。”

彭南义问:“那帮主这个安排到底为了什么?”

他说完,站起身来,道:“家有丧事,不便久留,彭某说的话还请堂主三思。”

雷酝心中一动,起身送客。

彭南义走后,雷酝心头一阵烦躁,把案卷全堆进抽屉里,在大堂中来回踱步。

难道帮主不打算让彭南义接江西总舵?那他又有什么打算?

彭家作为丐帮最大的一支势力,开枝散叶,亲族弟子上万,历代帮主向来忌惮,却也要任用安抚彭家,三省总舵总有一个姓彭的,但也绝不会是直系,多半是远亲旁系。彭老丐父子在江西当了近五十年总舵,还有谁能接这个位置?

问题是:帮主有什么原因不让彭南义接任江西总舵?

一阵不安涌起,或许就跟自己莫名其妙接掌了义堂一样,这几年帮主安排的人事总透着古怪。

裴屠又快步走来,低声道:“堂主,帮主派人过来,请堂主往降龙殿商议事情。”

“这个时候?”雷酝不解,随即明白,该是为了彭老丐的死找他商议,说不定自己多心了,他正打算把彭南义调去抚州。他叹了口气,四十年英雄名声,终究避不开生老病死。

从义堂到总舵连马都不必骑,大雨天的,他也懒得乘轿,没事糟蹋手下做啥?雷酝取了把油纸伞,掌了盏灯笼便出门。

那是一条足以容下两台马车错身的长街,雨势很大,长街上不见人影,乌云遮盖了月光,唯有街旁几盏脂皮灯笼迎风摇晃,泛黄的微光尽力但虚弱地提供周围几尺方圆照明。

雷酝刚转过街角,就见到长街另一端有人开了门,靠着那人身周朦胧的灯火,他依稀辨认出那人也穿着麻衣。

“这家也在办丧事?”他想着,并未起疑。那人打起雨伞向他走来,雨伞恰恰遮住了脸,看不清身形,只瞧着有些肥胖。从伞后依稀可以见到那身影腰间悬着什么东西,只是夜色昏暗,那人又未掌灯笼,一时看不清。

忽地,几道电光闪动,他看清了那人腰间悬着什么。

那是一把刀,那人的手已按在刀上。

轰隆隆的雷声在漆黑的长街中回荡不止,但依然没有掩盖从后方急踏而来的脚步声。
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后面来了三个?

一阵大风吹来,长街上滚动着两把雨伞,像是颠簸的醉汉,左右摇摆。雷酝并不是庸手,能当上丐帮的九袋长老,绝不可能是庸手,他已掏出腰间的跨虎拦,同时将灯笼掷向那穿着麻衣的男子。

刀光劈开了灯笼,锐利而干净,那是彭家的五虎断门刀。雷酝见着了麻衣人的面孔,那是他认识的人。

呼喊声混杂着急踏的脚步声,一阵暴雨浇灭了长街上的灯笼,一声哀鸣后,只余那涤荡万千的豪雨声。

※※※

杨衍告别了李景风与明不详,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九江。

李景风要往嵩山去,至于明不详……

“我要先往少林。”明不详说,“只要你还活着,我总能找到你。”

杨衍把这句话当成“后会有期”的意思,此时他心潮汹涌,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抚州,就怕赶不及见彭老丐一面。

他在九江见到不少人家在自己家门口挂了粉纸,那是感念彭老丐而贴的。申时刚过,杨衍忙找了间客栈投宿,刚进房,一股炎流从丹田处炸开,他连忙打坐运气,仍痛得不住发颤翻滚。

虽然练了易筋经导气归流,每日子时、辰时、申时,杨衍仍会丹毒发作,全身便如火焚一般痛苦难当。店小二见他脸上皮肤皲裂得厉害,形貌特异,又听房间里有动静,过来敲门。杨衍哀嚎着说没事,店小二觉得他语气古怪,想要破门而入,被杨衍怒斥了几句。店小二怕他有隐疾死在客栈,通知了掌柜,掌柜的要来赶人,恰巧杨衍发作已过,若无其事地走出,反让店小二白挨了一顿骂。

若不是怕马力疲惫,杨衍真不想休息。这个月他遭逢人生中数场大变,先交好友,后遇仇人,服食了丹药中毒,又学会了上乘武学,却在彷徨无措、不知何去何从时听着了恩人的死讯。

整四年没回江西了,杨衍想着。他照着明不详教导的易筋经练了一会气,子时还要发作一次,睡不得,不如趁现在天色未暗在附近走走。

九江在长江南岸,江面上多是三峡帮的船只,还有少数襄阳帮的船,溯河而上便可抵达重庆,那是青城的总部。

杨衍想起沈玉倾,不由得又是一阵恼火。景风兄弟就是老实,总有一天会被青城卖了!至于明兄弟,他这么聪明,懂得明哲保身,就不知道他以后是不是打算出家?

他信步走着,忽地听到有人叫卖,喊道:“赊刀人,人赊刀,买刀七两一,赊刀一斗米!”接着又唱了一首打油诗,“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,天涯海角必相见,一斗赊米不得差!”

只见那人坐在一台驴车上,车上搁着长长短短各式刀具数十把,周围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。杨衍离开武当时未带佩刀,见有人卖刀,正想着买把防身,听他诗不诗文不文的说些古怪话,更是好奇,便挤入人群中。他见车上有长刀、短刀、朴刀、厚背刀、断头刀等,种类既多且杂,这些刀俱是精钢打造,不输给武当清字号铁铺的兵器。又听有人问道:“这刀怎么卖?”

“无论长短样式,一律七两一。”卖刀人道。

围观人都惊道:“这也太贵!”

“不贵,不贵,你们以为世道清平,见着听着都以为好人多,坏人少,正义伸张,那是你们喜得太早。这五浊恶世,鬼魅横行,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。你们喜谈情说爱,却不想鸳鸯拆散,你们喜善有善报,却不想忠良枉断。那些个美的好的善的,个个都得毁了坏了堕落了,即便是天上的仙子也得落进泥泞里打滚,你躲在坟墓里都得被人刨出来挫骨扬灰。好日子走尽,坏日子见不到头,等你们醒觉过来,才知刀在手,命才有。”

有人骂道:“你卖刀便卖刀,讲什么妖言惑众!让人通报了门派,看不把你抓起来治罪!”

也有人骂道:“说这么多胡话,不就是想卖刀嘛!”这些人你一言,我一语,无非就是编排这卖刀人的不是,说他信口雌黄,就是想卖刀。

杨衍身上银两不多,见他刀好,又觉太贵,一般铁铺里头的刀好些的不用二两银子,这刀要卖到七两一,于是上前问道:“能不能算便宜点?你的刀好,可七两太贵了。”

“是七两一。”卖刀人道,“一文不少,七两一。”

杨衍掂了掂身上银两,道:“我喜欢你这刀,你算便宜些,二两银子如何?”这些银两是他从玉成子身上拿来,算起来还是景风兄弟的。

那卖刀人道:“你买不起,可以赊。”

“赊?”杨衍瞪大了眼睛,摇头道,“赊了也买不起。”

“赊只要一斗米。”卖刀人道,“等时间到了,我再来找你索要。”

围观众人听了纷纷笑道:“莫不是个痴汉子?”“一斗米才几十文钱,怎地赊的比卖的便宜多了?”

杨衍道:“你这赊法古怪,哪有赊得这么便宜的?你要一斗米,我现在去买了给你。”

卖刀人道:“不是现在,等时机到了再还。”

杨衍疑问道:“什么时机?”

卖刀人道:“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,天涯海角必相见,一斗赊米不得差。”

杨衍皱眉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卖刀人道:“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,等应验了,你自然懂意思。”

杨衍又问:“我不住九江,你往哪找我收去?”

卖刀人道:“若有缘,遇着再来跟你收米。”

杨衍觉得这人说话稀奇古怪,围观众人也各自窃窃私语。他卖的不是一般家用刀具,俱是凶器,寻常人家收着也无用,但这赊账生意却是稳赚不赔,赊了刀拿去转卖,几石大米都有。

一名江湖客见有便宜可占,上前问道:“你这刀真的只赊一斗米?”

卖刀人道:“就是一斗。”

江湖客道:“我就住九江码头边万福巷子。我写张欠条给你,你说什么时候还?”

“刚才不说过了?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。”

江湖客笑道:“这长江上每天顶多百艘船经过,一万颗人头就算放着给你砍,一百个人还不得杀到手软?真是胡说一气!”于是写了张纸条,从驴车上拿了一柄厚背刀,得意洋洋离去。

众人见他拿了刀走,纷纷上前赊刀。杨衍虽不想占便宜,可自己既不宽裕,也缺兵器,且这人刀好,于是想:“下回见面再还他。”也走上前去拿刀。此时他脸上皲裂虽已好转,仍是模样恐怖,众人见了有些怕,都让了开来。他拿了一柄朴刀,对卖刀人道:“我叫杨衍,抚州崇仁人,居无定所,画个押给你行吗?”

卖刀人给他画了张押,道:“等我的话应验,再来找你收钱。”

杨衍点点头,拱手说道:“谢了。”

他提着刀要回客栈,转过街角,又听一个声音叹道:“卜卖人的便宜也敢占,死不知道埋的。”

杨衍见是个老人,约摸六七十年纪,□□着一双眼蹲坐在街角处,身前拄着根拐杖,心下好奇,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一下。

“小子,爷看得见,只是看不清。”那老人说道。

杨衍忙赔罪道:“小的唐突了。”又问,“爷爷,你说那人是什么……卜卖人?那是什么身份来历?”

那老人又叹口气道:“好端端的九江,好端端的丐帮地界,怎么就弄出这等妖孽……”

杨衍道:“听爷爷的意思,那卜卖人是个骗子?难道我被骗了?”

“你是被骗,可不是被人骗,是被精怪骗了!你们都被精怪给骗了!”老人颤着声音道,“那不是人,是精怪!”

杨衍笑道:“光天化日哪来的精怪?爷爷你倒是说说,这卜卖人是什么回事?要我真是被骗了,也好找他理论去。”

老人道:“小子,你年纪轻,不懂事,爷告诉你,这卜卖人又叫赊刀人,他是不是把刀卖得贵,却又让你赊,约了个尴尬时限,也不知几时成真?”

杨衍道:“他说‘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’,且不说长江上每天行船不过百余艘,就算真应验了,一斗米值多少钱?”

“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……”那老人喃喃自语道,“不好,不好…这又是什么大祸事要发生了?”

杨衍见他稀奇古怪,说话夹缠不清,他虽然性急暴躁,偏偏对老人最有耐性,于是道:“老爷爷,你说清楚点。”

“那是我奶奶说的故事,她说的已经是她奶奶小时候的事了。”老人想了一会,道,“听说,曾曾祖母那时还小,有个卜卖人来家乡卖锅子,买一个锅子一两银,赊一个锅子一头猪。”

“这一头猪多少银两?”杨衍道,“这谁要赊?”

“那卜卖的说,‘待到海晏河清时,也无天子也无臣’,再来跟祖上讨猪。那时大家都想,海晏河清,怎么可能没天子,没皇帝?天下乱时不只一个皇帝,可哪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?祖上都想不可能,就赊了卜卖人的锅子,谁知道……”

昆仑共议后,天下再无皇帝。昆仑共议就有一条:妄自称帝,九大家共击之。杨衍自然知道这件事。

“村里赔光了所有的猪也还不起卜卖人,有些想赖账的,全……全家都死光了。”老人道,“祖上凑齐了家当才还了那头猪,之后搬到九江来,听说原来的村子就这样没了……”

杨衍心中一惊,心想:“这卜卖人竟然有这等本事?”

“这卜卖人是精怪所化,能知过去未来,表面上做的是赔本生意,却是十倍索利。你今天贪他便宜,赊了一把刀,来年还时,怕不得还十倍!”

杨衍听他说得诡异,也不禁毛骨悚然,回头去看,只见那卜卖人已将刀兜售一空,正驾着驴车准备离开。杨衍道:“爷爷,我去看看那人有什么古怪!”

他从后追上,只见那人驾着驴车转过条巷子,他追了上去,弯过街角却只见一辆空荡荡的驴车,不见那卜卖人。

杨衍环顾四周,两侧俱是民居,长街上三三两两几名路人,他打听了,都说没见着有人转进这巷子,可这驴车从何而来却也没人知道。

光天化日之下,杨衍竟觉得背脊发冷,又想起卜卖人说的话。

若见长江千船发,万颗人头百人杀……

※※※

沈玉倾刚踏入钧天殿就见着父亲与大伯沈雅言。沈雅言见他回来,问道:“小小呢?”

沈玉倾道:“小妹受了伤,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。”

沈雅言惊道:“伤着哪了?”

沈玉倾道:“被方敬酒伤着肩膀,幸好有朱大夫在,没事。”

“操他娘!”沈雅言大怒道,“好!好!华山当真以为青城好欺负了?!”说着回头望向沈庸辞,“你怎么说?这口气咽下去?”

沈庸辞沉吟道:“严四公子死在唐门,严掌门丧子之痛,难免激进。明年便是昆仑共议,有什么误会,我会当面与严掌门说清楚。”

沈雅言铁青着脸问:“就这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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